群星典藏馆

燕歌行

2025/11/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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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

一 尘埃


我只是乱世的一粒尘埃。


我的世界,是从马背上开始碎裂的。

战马每一次腾跃,都像巨锤砸在我胸口;五脏六腑被颠成乱潮,直往喉口涌。身后秦兵的手臂勒住我的腰,铁甲的冰凉透过粗布渗入皮肤,汗酸与血腥灌进鼻腔——我一阵作呕,却不敢张嘴;怕一开口,就会把命呕出来。

就在刚才,一个同被掳走的女孩哭喊得凶,鲁恒回头,手起刀落。血线划过暮色,她的温热溅在我脸上,很快变冷。那一刻我明白:眼泪在这里,是催命符。

风卷着火灰,从故乡方向扑来,塞进我的嘴里、眼里。我拼命回头——只看见一片模糊的赤红,像夕阳被谁踩烂了。火光里,那个跪在地上抱紧母亲的少年,我看不见了。

他死了吧。

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,像一把冰锥,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。

他那么傻,那么冲动,为了我,他连命都不要。在那些如狼似虎的秦兵面前,他怎么可能活下来。

他死了。

我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,尝到了一股咸腥的血味。我告诉自己,不能哭。柳祎祎,你不能哭。如果你哭,你也会死。他已经为你死了,你不能白白地死。

你要活下去。

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个念头,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?那个会挡在我身前,用眼神吓跑所有坏孩子的人没了。那个会把他母亲唱的、好听又忧伤的“南方小调”教给我,说我是山里神女的人没了。那个对我说“我不会让我们走散”的人……食言了。

我的光,灭了。

可我还是要活下去。

这个念头顽固得像一棵石缝里的草。或许,只是因为他还留了一样东西在我身上。我悄悄地、用极小的幅度动了动手指,隔着粗糙的布料,感受着胸口那枚骨坠的轮廓。

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,是他用野兽的骨头,照着他母亲歌谣里唱的“山之阿”的模糊样子,笨拙地磨出来的。他把它交给我的时候,脸红得像傍晚的火烧云。他说,他那位来自遥远南方的母亲告诉他,歌谣里的山神会保佑每一个心里有山的孩子。只要我们都带着它,就算走散了,山神也会指引我们找到彼此。

我们都不知道那首歌叫什么,只知道那是他母亲思念故乡时,才会反复吟唱的、独一无二的旋律。我们是这燕赵北地,唯二会唱这首歌的孩子。我们都是异乡人,我是秦人的后裔,而他是楚人之子。这首歌谣,和这枚骨坠,是我们之间无人知晓的盟约。

一个多么傻气的盟约。

可在那一刻,这块粗糙的骨头,是我唯一的山。

我开始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片火海,而是去观察。我观察那个叫鲁恒的都尉,他骑在最前面,偶尔会回头看我一眼,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占有。我观察他身边的士兵,听他们用我祖辈的乡音,讨论着如何瓜分我们这些“战利品”。

我听着,记着,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都压下去,压到心底最深的地方,用一块叫“活下去”的石头死死地压住。

我不知道我要被带到哪里去,也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。我只知道,从今往后,那个和他一起唱着南方歌谣的柳祎祎已经不在了。

活下来的,只是一粒尘埃。

一粒要在刀光剑影里,挣扎着不被风吹散的尘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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