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星典藏馆

国基楼往事

2025/11/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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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那一声细微的抽泣,像一根冰冷的针,瞬间刺破了现场微妙的平衡。

“我……我听到了!你们听到了吗?”林希的声音都变了调,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手心冰凉,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,“就是哭声!我跟你们说,快走吧,这地方真不对劲!”

说实话,我的心跳也漏了一拍。那声音太真实,又太飘忽,配合着眼前这栋废弃大楼的景象,足以让任何无神论者的信念产生动摇。我下意识地看向那扇通往后山的破窗,风正从那里灌进来,吹动着走廊里堆积的旧报纸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
“别自己吓自己,”李亭亭的声音异常冷静,她指了指窗外,“风吹过那些树林和山坳,会形成‘风哨’,听起来就像哭声或者口哨声,很正常。”她的话像一针镇定剂,让林希的恐慌稍稍平复了一些。

我附和道:“对,而且这楼里到处是破洞,空气对流,声音古怪点……也很正常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悄悄攥紧了拳头。

我是在安慰林希,也是在说服自己。因为我比他们多了一层心魔——那个深埋在我记忆里的、哭泣的女孩背影。

奇怪的是,从始至终,曾天柱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教室大门,仿佛我们刚才的惊慌失重,都与他无关。他转过头,目光扫过我们三个,淡淡地说:“门锁着。”

他这句话,成功地将我们的注意力从虚无缥缈的哭声,拉回到了眼前现实的阻碍上。我们此行的目的,是探寻真相,而不是在这里玩一惊一乍的鬼屋游戏。

“没错,”李亭亭立刻接话,她的思路永远那么清晰,“我们这样瞎闯也找不到什么。与其在这里疑神疑鬼,不如换个方式。张翼,你不是说那个传说是文革时期的事吗?只要是学校里发生的事故,县教育局的档案室里,多少应该会有些记录。”

她的提议让我们所有人眼前一亮。是啊,与其在时间的废墟里寻找鬼魂,不如去历史的故纸堆里寻找事实。

林希长长舒了一口气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:“这个好,这个好!白天,人多,亮堂!我一百个同意!”

我们没再久留,迅速撤离了国基楼。重新回到阳光下时,我感觉自己像是从深水区浮上了水面,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。回头再看那栋老楼,它依旧沉默,但此刻在我眼中,它不再只是阴森,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悲凉。

第二天一早,我们便直奔县教育局。李亭亭虽然只是市里事业单位的普通科员,但她做事有条不紊,凭借几通电话和她那张充满亲和力的脸,我们顺利地进入了那间通常不对外开放的档案室。

档案室和国基楼是两种不同的陈旧。这里没有腐烂的气息,只有干燥的纸张和墨水味。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,像沉默的士兵,守护着这座小城几十年的文教记忆。一位头发花白、戴着套袖的老档案员接待了我们,听完我们的来意——“为了写一篇关于母校历史的纪念文章”——他没多问,指了指角落里的几个柜子:“六七十年代的都在那边了,手脚轻点,纸比人老,都脆了。”

翻阅那些尘封的档案,如同在时间的河床下游考古。泛黄、发脆的纸张上,是那个年代特有的、工整又充满力量的印刷体汉字。

翻阅泛黄档案时,我从一个柜子角落发现一本硬壳旧书,书脊上的字已经模糊,翻开一看是密密麻麻的英文花体字和插画,似乎是校史,下面有一行小字。

“St. Dominic’s College Archives - 1898.”1

我把书递给李亭亭看,她仔细看了一会,说道:“看来传闻竟是真的……育实中学前身真的是所教会学校。”

我们像筛沙般,在无尽的会议纪要、学习报告和红头文件中寻找那一粒可能存在的金砂。不知过了多久,枯燥和冗长几乎将耐心耗尽。

林希第一个放弃,躲到一旁用手机游戏对抗起沉闷。我和李亭亭、曾天柱则凭借一股执念支撑着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希望如同将尽的烛火。就在我即将放弃时,李亭亭突然“啊”地轻呼了一声。

我们立刻凑了过去。她指着一份装订在一起的《情况简报》中的一页。那是一份手写的文件,标题是《关于育实中学一学生在劳动中不幸身故的情况说明》。
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找到了!

我们屏住呼吸,往下看去。文件内容极其简单,寥寥数语,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笔调写着:“一九七零年九月,我校学生某某某,在响应号召,参与后山劳动建设期间,因操作不当,被农具所伤,经抢救无效,不幸去世。此事定性为意外事故,望全体师生化悲痛为力量,继续投身于……”

最关键的名字部分,因为年代久远,墨迹已经晕开,变成了一团混沌的墨渍,根本无法辨认。

“就这么点?”林希也凑过来看,一脸的不可思议,“连个名字都看不清,这不跟没找着一样吗?”

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。这份冰冷、刻板、甚至连逝者姓名都模糊不清的官方文件,远比任何绘声绘色的鬼故事,都更加令人不寒而栗。它像一块墓碑,上面却没有刻名字。一个活生生的年轻生命,就这样被几行官样文章轻易地抹去,最终在时间的侵蚀下,连一个代号都没能剩下。

李亭亭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,她的脸色有些发白,轻轻合上了文件夹。

“看这个,”一直沉默的曾天柱用指关节敲了敲文件的落款处,“签发人,吴敬仁。我记得他,之前是学校的副校长,退休了以后就在学校里住着,帮忙管管图书馆。”

“你连这个都记得?”林希惊讶地看着他。

曾天柱没解释,只是看着我们。

“这没用,”李亭亭摇了摇头,“吴校长四五年前就去世了。”

线索似乎又断了。沮丧之际,那位老档案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身后,吓了我们一跳。他扶了扶老花镜,瞥了眼我们手里的文件,叹了口气:“你们是为那件事来的啊……”

我们都惊讶地看着他。

“我刚进单位的时候,就听老人们说过。可惜了,顶有文采的一个女娃。”他摇着头,“吴校长当年为这事,没少挨批评。他总觉得是学校没做好防暑工作,才害了那孩子。”

“老师傅,”我几乎扑过去,“您还记得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吗?”

“名字……我想想,”他眯着眼回忆了半天,“太久了,记不清了。不过,当年教那女孩语文的赵老师,应该还健在。赵文松老师,他后面调去了县一中,就住在老一中对面的教工套房里。他跟那女孩关系最好,那女孩作文写得好,赵老师可喜欢她了。出事后,他整个人都蔫了,好几年没缓过来。”

赵文松!

这个名字像一道光,瞬间照亮了我们眼前几乎要陷入黑暗的迷宫。

我们激动地向老档案员道了谢,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档案室。真相,似乎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。

我们不再是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鬼魂,我们是在寻找一个被尘埃掩盖了半个多世纪的,真实存在过的姓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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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 翻译为“圣多明我学院”。 ↩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