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一中教工套房,是这座日新月异的小县城里,一处被时光遗忘的角落。红砖墙的苏式小楼,墙皮斑驳,阳台上晾晒着衣服,窗台下种着花草,一切都还维持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模样。
我们按照老档案员给的地址,找到了赵文松老师的家。

标志性的红墙,也算是时代特色
开门的是一位头发全白、身形瘦削的老人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,戴着老花镜,眼神却不像我想象中那般浑浊,反而透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清亮。
李亭亭上前一步,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明了来意。她没有再用“写校史”那个蹩脚的借口,而是坦诚地告诉他,我们是育实的毕业生,无意间听说了当年的传闻,想知道国基楼的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。
赵老师听完,沉默地看了我们很久。他的目光在我们四个年轻人脸上逐一扫过,像是在审视,又像是在追忆。良久,他叹了口气,侧过身,“进来坐吧。”
他的家很小,但收拾得一尘不染。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墨汁的味道。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,其中一幅写着“学高为师,身正为范”,笔力苍劲。
我们拘谨地在旧沙发上坐下,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
“你们是为了望舒那孩子来的吧。”赵老师没有等我们提问,自己先开口了。
“望舒?”我心里一动,脱口而出。
“陈望舒。”赵老师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颗重磅炸弹,在我们心里炸开,“那个在后山出事的女娃,她的名字叫陈望舒。”
陈望舒。
一个如此诗意的名字。在这一刻,那个盘踞在我童年噩梦中半辈子的、模糊不清的“女鬼”,终于有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姓名。她不再是一个恐怖符号,她成了一个具体的人。我感觉心里某个紧绷了很久的角落,倏地一下松弛了,随之而来的,是更深的酸楚。
“望舒,取自《离骚》的‘前望舒使先驱兮’,为月亮驾车的女神。多美的名字。”赵老师看着窗外,眼神飘得很远,“那孩子,人如其名,安静,美好,像月光一样。她不爱说话,但写的文章,是全年级最好的。她喜欢写诗,偷偷写在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上,只给我一个人看。”
林希一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,此刻却也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色,他低着头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李亭亭的眼眶已经有些红了。
“那……她到底是怎么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口,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。
“鬼故事是说给活人听的。”赵老师忽然打断了我,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和悲哀,“有时候,是为了让活人忘记一些更可怕的东西。比如,那个时代的疯狂。”
他给我们倒了茶,开始讲述那个遥远的下午。
一九七零年的九月,“秋老虎”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学校里停了课,所有学生都被组织起来,去国基楼后面的山坡上开荒种地。那是一种政治任务,没有人敢懈怠。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,挥舞着锄头和铁锹,喊着震天的口号。
陈望舒的身体一直不太好,有些贫血。那天她明显是中暑了,脸白得像纸,嘴唇都干裂了。赵老师当时作为带队老师之一,劝她去旁边休息一下,可她只是摇摇头,不敢停。
“在那个年代,‘休息’就意味着‘落后’,意味着‘思想有问题’,甚至会被扣上‘小资产阶级娇气’的帽子,”赵老师的声音变得沙哑,“她家里成分不太好,她又是个内向敏感的孩子,她害怕,不敢停下来。”
悲剧就在她一次次挑战身体极限后发生了。她因为严重脱水和中暑,眼前发黑,挥起锄头时脚下一软,整个人失去了平衡,锄头脱手,沉重的锄刃不偏不倚,正好砸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。
没有鬼,没有魔,没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。
有的,只是一个又累又怕的小姑娘,在一个酷热的下午,因为不敢停下劳作的脚步,而导致的一场本可避免的意外。
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。这个真相,远比我想象过的任何一种鬼故事都要残酷。鬼怪的恐怖是虚幻的,可以被勇气和光明驱散;而这种由集体狂热和制度性冷漠导致的悲剧,却是真实发生过的,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。
“她当场就……”赵老师闭上眼睛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“后来……后来为了‘顾全大局’,为了‘不影响革命热情’,学校领导连夜开会,把事情定性为‘操作不当’的意外事故。所有知情的老师和学生,都被要求封口,不许再提。再后来,不知道是谁,为了解释那无法解释的恐惧和悲伤,就编出了锄头自己会动的鬼话。”
故事讲完了,屋子里一片死寂。
“我们……我们把她给忘了。”李亭亭终于忍不住,声音带着哭腔。她身在体制,必然清楚那轻飘飘的“顾全大局”四个字,能压碎多少东西。
林希一直没说话,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摸出烟点上,狠狠吸了一口,烟雾吐的又长又急。曾天柱从我们进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。此刻,他却抬起头,看着赵老师,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问,“老师,那……她的那个写诗的本子,还在吗?”
赵老师浑身一震,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曾天柱,似乎没想到会有人问这个问题。他沉默了许久,站起身,颤巍巍地从一个上锁的旧木箱里,捧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。
他打开手帕,里面是一个已经发黄、卷边的硬壳笔记本。他抚摸着封面,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。
我将名字说给月亮,愿它碾碎成光,洒在每个不被纪念的晚上。
写在扉页上,那是这个女孩写的诗,是她留给我们的,为数不多的东西。
我们离开赵老师家的时候,暮色四合,把小巷染成沉重的红灰色。没人说话,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巨石。第一个传说解开了,但我们没有丝毫的轻松和喜悦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。
走在回家的路上,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陈望舒这个名字。
我终于明白,杀死一个人有两次。第一次是夺走他的呼吸,第二次是夺走他的名字。而我们这一代人,听着她的鬼故事长大,却从未有人问过,她究竟叫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