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,我们四个人都没有马上回家,而是找了县城河边的一家大排档,点了几瓶啤酒,半天谁也没说话。河水在夜色里静静流淌,对岸的灯火闪烁,像一片沉默的星辰。
陈望舒这个名字,像一颗沉在水底的石头,在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激起了久久无法平息的波澜。过去,国基楼的传说对我们来说,是童年的一种刺激和谈资;而现在,它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、无法回避的墓碑。
林希再也没有开任何关于鬼神的玩笑。他只是默默地喝着酒,一支接一支地抽烟,眉头紧锁。我认识他这么多年,从未见他如此沉郁。李亭亭则一直低着头,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,我知道,以她的共情能力,赵老师讲述的那个故事,对她的冲击是最大的。曾天柱依旧沉默,但他端着酒杯的手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我们……像不像一群盗墓贼?”我声音沙哑地打破僵局,“我们闯进了一段被好好埋葬的过去,掀开了棺材板,却发现里面……什么都没有。”
“不,”李亭亭抬起头,她的眼睛很红,但目光却异常坚定,“我们不是盗墓贼。如果我们不来,再过些年,等赵老师这一辈人都不在了,陈望舒这个名字,就真的会彻底消失。被遗忘,才是真正的死亡。”
她的话,让我们所有人都为之一振。是啊,我们不是在亵渎过去,我们是在打捞记忆。
我喝了一口冰镇啤酒,冰块和酒精刺激着我的神经。
“那……第二个传说呢?那只黑猫,那个消失的市场。它背后,又是什么?”
我的提问让气氛不再那么凝滞。探寻的欲望一旦被点燃,就不会轻易熄灭。我们已经知道,这些传说不是空穴来风,它们是历史肌体上溃烂后留下的疤痕,每一道疤痕背后,大抵都有一个值得被倾听的故事。
这一次,林希成了主角。他掐灭烟头,抬起头说:“那个市场,我有点印象。我爸年轻时,跟一个被叫作……什么泉的叔叔关系不错。听说那个泉叔以前在市场里开一家卤味档,那市场当年就在国基楼底下那片空地,半露天,很热闹。后来听我爸说,是一夜之间就没了的。泉叔也因为这个,亏了不少钱,后来才改行开了个小卖部。”
“他现在还在县城吗?”我立刻问。
“在,就在县体育场后面那条巷子里。”
第三天,我们便根据林希的指引,找到了那家名叫“泉利商店”的小卖部。店面很小,光线昏暗,货架上摆满了各种日用品和零食。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正坐在柜台后看电视,他就是泉叔。
看着有一定年头的老商店
林希上前递了根烟,熟络地打着招呼。泉叔见到我们几个年轻人,显得很高兴。当林希问起当年国基楼下的那个市场和黑猫的传说时,泉叔先是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黑猫?哈哈哈,你们这些大学生还信这个!”他摆摆手,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,“是有猫,还不止一只,但哪有那么邪乎!”
笑着笑着,他的表情又慢慢沉了下来,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。“不过,那个市场,确实没得挺邪门的。”
他告诉我们,八十年代末,国基楼下的那片地方,因为靠近几条街的交汇处,自发形成了一个小菜市。大家都在那里摆摊,卖菜的,卖肉的,卖各种小吃的,生意红火得很。那就是他 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“金饭碗”。
“好景不长,”泉叔叹了口气,“大概九零年左右,学校说要搞扩建,要整治环境,那片地要收回去。下了好几次通知,让我们搬,可我们能搬去哪?大家伙儿都拖着不肯走。”
矛盾就这么产生了。一边是代表官方意志的学校,一边是靠此为生的几十户摊贩。
“后来有一天晚上,怪事就发生了。”泉叔压低了声音,表情变得严肃起来,“那天晚上,我们收摊都收得晚。突然刮起一阵大风,又听见国基楼那边传来一阵像小孩哭一样的尖叫,接着,好几只黑溜溜的东西从黑暗里窜了出来,在我们摊位上横冲直撞!碗也翻了,锅也倒了,挂着的腊肉被扯得掉了一地,那场面……啧啧,跟闹鬼一样!”
“是黑猫?”我问。
“对!好几只!眼睛在黑夜里绿油油的,吓死个人!”泉叔现在说起来,还心有余悸,“大家吓得魂都没了,都说是那栋楼里的‘东西’发怒了,不让我们在它的地盘上挣钱。第二天,就有领导来做工作,说这不吉利,再待下去要出大事。大家本来就害怕,这么一吓,哪还敢留?三天之内,就全都搬走了。那个市场,就这么散了。”
谜底似乎已经揭晓,但我和李亭亭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。这故事听起来,太像一个巧合,一个被完美利用的巧合。
“泉叔,”我试探着问,“那些猫,是从哪里来的?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,偏偏在那个时候来?”
泉叔愣了一下,挠了挠头:“这个……谁知道呢?都说国基楼阴气重,养着些不干净的东西呗。”
这时,一直没说话的曾天柱,忽然低声问了一句:“泉叔,我记得在市场被清退后没多久,国基楼那片区域的后墙,是不是进行过一次加固和整修?”
泉叔被他问得一愣,仔细回忆了一下,一拍大腿:“哎!你这么一说,我想起来了!确实有!当时还拉了好多水泥和砖头过去,说是怕山体滑坡,要把地基和后墙都弄一下。怎么,这有关系吗?”
……有关系。
在回去的路上,真相在我们脑海里逐渐拼凑完整。
很显然,当年为了清退市场,官方和摊贩陷入了僵局。而那几只黑猫,很可能只是常年生活在周围旧房子的流浪猫。也许是学校为了动工而进行的初步勘探或清理,惊扰了它们的巢穴,导致它们在惊慌之下冲进了市场。
而这个突发的、充满混乱和恐惧的“黑猫事件”,被当时的管理者敏锐地捕捉到,并顺水推舟,将它渲染成一个超自然的警告。他们利用了人们对国基楼阴森印象带来的恐惧心理,兵不血刃地就解决了这个棘手的清退难题。而对于那些被迫离开、失去了生计的摊贩来说,把这一切归咎于一只“妖猫”,或许也比承认自己的无力和渺小,来得更容易接受一些。
一个名字被遗忘了,一个地方被抹去了。第一个故事的背后,是一个生命的悲剧;而第二个故事的背后,是一群人的生计被强行斩断的无奈。
国基楼就像一个沉默的黑洞,吞噬了那些不被主流历史所记载的人和事,然后用一个个扭曲的、怪诞的传说,作为它消化不良后打出的饱嗝。
现在,只剩下最后一个,也是最核心的那个传说了。
国基楼顶楼的“棺材”。
它,又在为谁镇魂?它里面,又埋葬着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