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四个人的微信小群,在那天下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我们都知道,只剩下最后一个传说,也是最坚固、最神秘的那个堡垒——顶楼的“棺材”。它像一个巨大的问号,悬在所有真相的尽头。
长假马上就要结束,学生们已经陆续返回学校,我们也没办法在白天就光明正大地进入学校,但不需要再商议,也不需要再动员。当晚九点,曾天柱只在群里发了三个字:“老地方。”
我们都明白是哪里。
夜色比我们第一次来时更浓。没有月亮,只有远处城市的光污染给云层镶上了一道模糊的暗红色边缘。
林希开了他的旧皮卡来。我记得这辆车,高中毕业后他拿了驾照,还带着我在县城里兜风。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工具包,拉开拉链,里面是钳子、扳手,甚至还有一把小小的手摇钻。他冲我们扬了扬下巴,故作轻松地说:“有备无患。总不能让一把锁给难住吧。”我看得出,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的紧张。
依旧是曾天柱带路。他似乎对这里的黑暗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适应。他领着我们轻车熟路地绕到建筑侧面,指向那架我们白天见过的、几乎与墙体融为一体的消防梯。
“从这里上。”他的声音在夜里清晰而冷静。
我第一个抓住冰冷、粗糙的铁梯,向上爬去。铁锈在我的掌心留下红褐色的粉末,每一次发力,老化的梯子都会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。我不敢往下看,只能盯着眼前斑驳的墙壁,听着身后三个人的呼吸声和攀爬声。空气中弥漫着我们四个人紧张的气息,混杂着夜露和旧墙的霉味。
爬到三楼平台的过程,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当我们终于翻身站稳在平台上时,每个人的额头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。从这里,可以俯瞰大半个校园。新的教学楼灯火通明,传来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和学生们的喧闹,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、属于现在的世界。而我们,则像四个站在时间夹缝里的幽灵,窥视着那个我们再也回不去的世界。
曾天柱没有给我们太多感慨的时间。他指了指平台内侧一扇没有上锁的窗户,自己先钻了进去。我们紧随其后,再次回到了那片熟悉的、被时间凝固的废墟之中。
这一次的目标很明确——顶楼。
我们顺着主楼梯向上,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。走到通往顶楼的那层,一扇厚重的铁门拦住了我们的去路,门上那把巨大的铜锁在手电筒的光下泛着暗沉的光。
“到我了。”林希深吸一口气,打开工具包,拿出了一把巨大的液压钳。他将钳口对准锁梁,咬紧牙关,双臂的肌肉都绷了起来。“咯……嘣!”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在死寂中炸响,惊得我们都缩了一下脖子。
锁开了。
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。我握着门把手,它冰冷而粗糙。我回头看了看他们三个,李亭亭对我点了点头,眼神里是鼓励。林希靠在墙上喘着粗气,而曾天柱则死死地盯着那扇门,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执着。
我用力一推,门轴发出漫长而凄厉的尖叫,缓缓向内打开。
门后,是一个完全封闭的、没有窗户的巨大储藏室。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利剑,在黑暗中胡乱地扫动。灰尘呛得我们连连咳嗽。
然后,我们的光柱不约而同地定格在了房间的正中央。
那里,确实摆放着一个长条形的物体,上面覆盖着厚厚的、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帆布,轮廓……与一口棺材别无二致。
即使已经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,在亲眼看到这一幕时,我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林希在我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是真是假,就在此一举。我走上前,伸出手,指尖在触碰到帆布的瞬间甚至有些颤抖。我一咬牙,和旁边的林希对视一眼,两人合力,猛地将帆布掀开!
没有棺材。
帆布之下,是一个巨大的、由厚重木条钉成的货运箱,箱体上用已经褪色的黑色油漆喷着一行英文——“St. Dominic’s College Archives - 1898.”
我们在县教育局的档案室里看过这行字。
这是育实中学的前身,那所由洋人传教士建立的教会学校的名字。
我们都松了一口气,但更大的疑惑涌上心头。一个空的档案箱?这就是传说里镇压邪祟的“棺材”?
“不对,看旁边!”李亭亭的声音提醒了我们。
我们把光线移开,才发现这个房间里真正的秘密,并不在中央。在房间的角落里,静静地靠墙立着几块半人高的青石板,石板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。而在另一边,则堆放着几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包裹。
曾天柱径直走向那些石板,用衣袖拂去上面的灰尘。手电筒光下,一行行隽秀的英文名字和日期清晰地显现出来。John Miller (1876-1932), B·J Hardy (1889-1948)……这些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名字。他们是建校初期的传教士、教师和学生,他们的人生,终止于各种战乱、疾病和未知的意外之中,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。
而我则和李亭亭一起,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一个油布包裹。里面是保存完好的一叠叠纸质档案。第一份档案的最上面,是一张关于陈望舒的处分草稿,上面写着“因思想懈怠,漠视集体……”,但在最后被用红笔划掉,改成了我们看到的那份“意外身故”的官方报告。
第二份档案里,详细记录了九十年代初,学校为了解决与国基楼下市场摊贩的矛盾而召开的数次会议纪要。其中一份纪要的末尾,有人用铅笔潦草地写着:“……可借机引导,平息事端。”
真相在这一刻,如同一道闪电,劈开了所有的迷雾。
这个房间,根本不是什么镇压邪祟的地方。它是一个坟墓,一个被人为建立起来的、“被遗忘者”的坟墓!
那些石板,是为建校初期死去的师生所立的无名之碑。那份关于陈望舒的报告,埋葬了一个女孩最后的尊严。那份市场清退的纪要,埋葬了一群普通人狼狈的生计。
而那个状如棺材的空箱子,它本身就是最大的一个隐喻。它象征着这所学校所有被丢弃、被涂抹、被遗忘的“档案”,它们共同被“装”进这口名为“传说”的棺材里,埋在了这栋废弃教学楼的顶层,永不见天日。
三大传说,在这一刻,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。它们不是三个独立的故事,它们是同一段历史在不同时代切面下,留下的三道连续的伤痕。
我脑中轰然作响,手电筒的光都有些不稳。我终于明白,我童年时在窗边看到的那个“哭泣的女孩背影”,既不是陈望舒的鬼魂,也不是什么幻觉。
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一个知道这里所有秘密的人,在某个停电的夏夜,独自一人站在这里,为这满屋子被埋葬的记忆而哀悼。
而那个人,是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