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曾天柱的故事讲完,那间尘封的储藏室里,只剩下我们四个人粗重的呼吸声。手电筒的光柱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微微晃动,照亮了我们每个人复杂而凝重的脸。
真相的重量,远比我想象的要沉。它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分享或遗忘的故事,而是一份实实在在的、需要有人去背负的责任。
“那……我们现在怎么办?”林希率先打破了沉默,他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丝茫然,“把这些东西……报告给学校?或者,写篇文章发到网上去?”
他的提议,在几秒钟前,或许也是我的第一反应。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找到真相,难道不应该让它重见天日吗?
李亭亭却摇了摇头,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刻着英文名字的石板上,轻声说:“没用的。报告给学校,最好的结果,就是把这些东西搬到校史馆的某个角落,然后国基楼被更快地推平,这里的一切会被清理得干干净。写到网上,或许会火两天,引来一些记者和看热闹的人,然后呢?”
林希接过她的话:“然后,陈望舒的故事会变成一篇猎奇的公众号推文,标题可能是《震惊!百年名校尘封的少女血案!》,唉……”
“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?”李亭亭说。
她的话像一盆冷水,浇熄了我们心中那点天真的、想要“伸张正义”的火焰。是啊,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,任何沉重的历史,都有可能被消解成廉价的谈资。我们不希望陈望舒在她死后半个多世纪,还要再被消费一次。
“那怎么办?”林希的语气更加无力了,“难道我们就这么走了,把门锁上,假装没来过?天柱,你一个人背了这么多年,现在我们知道了,难道要让你一个人再背下去?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投向了曾天柱。他已经完成了他的“交接”,现在,该由我们来做出“选择”了。
曾天柱扶了扶眼镜,他看着那只空荡荡的木箱,说:“我以前也想过,要把这一切都说出去。我甚至想过,要去联系陈望舒在外地的亲人。但后来,我放弃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“因为我爷爷跟我说过一句话,”他顿了顿,仿佛在回忆那位老石匠的语气,“他说,对死人最大的尊重,就是让他们安息。这些人,他们生前已经够苦了,死后,就别再让他们被拉出来,被不相干的人指指点点、评头论足了。”
我瞬间明白了。曾天柱和他爷爷的“守护”,不是为了隐藏,而是为了“保护”。他们保护的,是这些逝者最后的安宁和尊严。
“所以,你的意思是……”我看着他,试图确认他的想法。
“我的意思是,让历史的归历史,让记忆的归记忆。”曾天柱看着我们,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恳切,“我不是要你们替我背负什么。我只是希望,在我离开之后,我们这个小地方,除了我,还有人知道,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叫陈望舒的女孩,有过一群努力活下去的摊贩,有过一些把生命留在这里的老师和学生。知道,就够了。”
知道,就够了。
这五个字,像一声钟鸣,在我心里回荡。我们一路追寻,或许并不是为了改变什么,而仅仅是为了“知道”本身。知道那些被遗忘的,感受那些被压抑的,记住那些被抹去的。这本身,就是一种对抗遗忘的最有力的行动。
我站起身,走到那叠关于陈望舒的档案前。我没有碰它,只是伸出手,用指尖轻轻拂去了封面上积了半个世纪的灰尘。那是一个无声的动作,却代表了我的选择。
李亭亭见状,也默默地走到那些倾倒的石板前,和林希一起,费力地将其中一块刻着名字的石板扶正,让它靠墙立好。
我们的行动没有经过任何商量,却无比默契。我们没有拿走一张纸,没有搬动一块石头,我们只是用自己的方式,完成了一场迟到的、微不足道的告别和致敬。
做完这一切,我们四个相视一眼,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如释重负,和一种新的、共同的默契。
我们达成了一个无声的契约。
我们不会将这里的一切公之于众,但我们也绝不会将它遗忘。我们将成为这段历史新的“守夜人”,不是通过物理的看守,而是通过记忆的传承。当未来的某一天,有人再向我们问起国基楼的传说时,我们会告诉他们一个不一样的、更接近真实的故事。
“走吧。”我轻声说。
我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,然后依次退了出去。曾天柱走在最后,他轻轻地将那扇沉重的木门合上。林希拿出铁丝,将那把被他剪断的锁,一圈一圈,仔细地重新缠好。他缠得很用力,仿佛要把我们和这个房间共同的秘密,永远地封存在里面。
当我们重新站在三楼的平台上时,外面的世界已经有了变化。天边不再是漆黑一片,而是透出了一种深邃的、宝蓝色的光。城市还在沉睡,万籁俱寂,只有风声依旧。
我们没有再走那架令人心惊胆战的消防梯,而是顺着主楼梯,一层层地,光明正大地走了下去。仿佛在完成了这场心灵的洗礼后,我们不再需要像贼一样潜行。
当我们推开国基楼那扇虚掩的小门,重新踏入外界的空气时,东方的天际,正巧有一抹鱼肚白,刺破了厚重的云层。
新的一天,就要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