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 文字
文字不是武器,却能救人的命。
我在鲁恒的营帐里过了整整三天。
三日三夜,我没再见过天光。帐顶昼夜昏沉,像一口倒扣的锅,把炭火、汗酸、酒腥全闷在里面。我的世界只剩一座矮几,和永远整理不完的竹简。
白日鲁恒去操练,把我独自锁在帐里。夜里他回来,甲胄未卸,先仰脖灌酒,酒气混着血腥在火盆上蒸腾。偶尔他把啃剩的羊骨扔给我,偶尔什么也不给。他不再碰我,也不再看我——仿佛我只是一件会喘气的工具,连“战利品”都算不上。
我把竹简当成砖石,一块块码齐。粮草账、征丁册、调兵符、零散的兵法残卷,各归其类;又在每卷末端系一条细布,用炭笔写两三字概要:「粮」「哨」「樊」「赵」……字迹小得几乎能被风吹走,却足够让鲁恒一眼辨出内容。布条在指尖翻飞时,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——一下一下,像缝补命运的线。
第三天深夜,他回来得比往常早。火盆的光跳到他脸上,照出掩不住的倦色。我仍在矮几前弯腰,把最后一卷兵法推正。他立在门口,影子被拉得老长,像一头迟疑的兽。
“这……是你弄的?”他声音低哑,带着酒后的砂砾感。
“是。”我垂眼回答,手指顺势藏进袖中,不让他看见被炭笔染黑的甲痕。
他沉默地走近,随手抽出一卷,展开,与布条上的字对照;又抽一卷,再对照。竹片相碰的脆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脆,像细小的冰裂。我看见他眉间的沟壑慢慢抚平,眼底浮起一点光——那是发现工具“好用”的光。
那一夜,他没有倒头就睡,而是第一次坐在矮几前,命我为他念一卷兵法。我念得极慢,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无风的水:“凡营,必择高阳之地……”火光映在他侧脸,原本暴戾的轮廓竟显出几分专注的稚气。
念毕,他忽然开口:“你叫什么?”
“柳祎祎。”
“秦人后裔?”他挑眉。
“是。”我答得短促,不给他追问的缝隙。
“呵,一群不知所谓的蠢货。”他冷嗤,却不再继续羞辱,反而伸手拨了拨案上的布条,像在拨弄一串算珠。
我不知道他是在骂燕人,还是在骂我们这些身在燕国的秦人。我不敢问,只能沉默。
“你以前……是做什么的?”他又问。
“家父是匠人。”
“匠人之女,会识字?”他显然不信。
我停顿了一下,按照早已想好的说辞回答:“家母……曾是南边一个破落小官的女儿,流落到燕地,教过我一些。”
我说谎了。我不敢提“他”,更不敢提他那位来自楚国的母亲。我必须把自己的过去,变得尽量简单、干净,不引起任何额外的怀疑。
他没再说话。
过了片刻,他起身,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面饼,随手抛给我:“吃完,继续抄。明日之前,把赵地兵要图给我写出来。”
面饼砸在我膝前,滚了一圈,停下。我拾起,掰下一小块,慢慢咀嚼——粗粝的麦香混着炭灰,却是我三天来吃过最踏实的食物。
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我不再是“随时可丢的玩物”,而是“用得顺手的笔”。一支笔,只要还能写,就还有命。
灯火跳动,我的影子投在帐布上,微微摇晃,像一株被风压弯的草,却固执地把根须伸进最狭窄的缝隙里,一寸也不肯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