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 咸阳
我的身体里流着秦人的血,我却对那个地方充满了仇恨和恐惧。
秋尽那天,营门上空的乌鸦忽然多了起来。它们盘旋、聒噪,像一把把锈剪,把天空剪得七零八落——我这才惊觉,自己已在鲁恒的帐里囚了整个季节。
天气越来越冷,军营里的肃杀之气也越来越重。我每天的生活,就是整理文书、为他念诵兵法,以及在他与其他军官议事时,垂手侍立在一旁,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。
每日的流程被寒气钉成铁律:理简、诵兵、侍立,像影子一样贴在帐角,听他们嘴里蹦出一个个城池的名字——每丢一座,燕国的版图便缺掉一块牙。我渐渐拼出全貌:那个名为嬴政的王正把六国当成一枚枚骨牌,依次推倒;而我们,只是推倒它们的棍梢。
鲁恒却在这骨牌游戏里嗅到自己的机会。他原本只会挥刀,如今却能吐出“粮道”“犄角”“合势”——那些词是我替他磨亮的,现在反成了他的獠牙。上司看他时,眼神里多了“可用”二字,他便以为自己已摸到咸阳的朱漆门槛。
机会,就在初雪降临的那一天到来了。
一封来自咸阳的加急军令,送到了将军的帐中。秦王要在开春后对赵国发动总攻,需要从各处边军中抽调一批有功的、精锐的校尉、都尉,回咸阳参与整训,并接受新的任命。
鲁恒的名字,赫然在列。
我是在给他收拾行装的时候,知道这个消息的。他显得异常兴奋,在帐内来回踱步,拳头攥得紧紧的。我知道,对他来说,这是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。能去咸阳,就意味着能进入帝国的权力核心,他的野心,将有更广阔的天地去施展。
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,是好是坏。
留在军营,我至少已经有了一套生存的方式。而去咸阳,那个传说中虎狼之国的都城,一切都是未知的。他会带上我吗?还是会把我像一件旧衣服一样,随意地赏给某个部下?
答案在他出发的前一夜揭晓了。
他喝了很多酒,帐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。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让我念书,只是坐在那里,一遍遍地擦拭着他的佩剑。
“明天,我就要去咸阳了。”他忽然开口。
“恭喜都尉。”我低声说。
他看了我一眼,眼神复杂。
“你……跟我一起去。”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“咸阳不比这里,”他继续说道,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告诫我,“那里是天子的脚下,是吃人的地方。你这点小聪明,在那里,可能连一天都活不下去。”
他顿了顿,把剑插回鞘中,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。
“但是,”他说,“一个会识字的奴隶,在咸阳,或许能卖个好价钱。”
我瞬间明白了。我不是作为他的“辅佐”被带走,而是作为一件可以随时待价而沽的“贵重财产”。我的价值,在于我的“与众不同”,在于我的文字能力,可以在咸阳那个更大的市场里,为他换取更多的利益——金钱,或者人脉。
我没有愤怒,也没有悲伤,只觉得冷——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,像雪水灌进衣领,再也暖不了。
第二天清晨,我坐上了一辆去往咸阳的马车。车帘落下,隔绝了身后那座驻扎了一整个秋天的军营。我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,但我知道,我离那个权力的心脏,越来越近了。
咸阳。
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。它不再是地图上的一方墨点,而是一张巨大的口,即将把我吞进去,连骨渣都不吐。
我闭上眼,把呼吸调到最轻。尘埃尚未落定,但风已经吹向更深的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