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发去咸阳的前一夜，蓟城又下起了雪。
荆轲没有待在太子丹为他准备的华美府邸，而是带着两坛酒，来到了秦舞阳那间简陋的、只有一张草席的房间。
房间里没有生火，冷得像冰窖。秦舞阳正坐在草席上，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把淬了剧毒的匕首，神情专注得像个虔诚的信徒。
荆轲把一坛酒推到他面前，自顾自地拍开另一坛的泥封，灌了一大口。
“这酒，是燕地最好的烧刀子。”荆轲哈出一口白色的酒气，“可惜，比不上南方的米酒温润。”
秦舞阳擦拭匕首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，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在呜咽。
“十三岁那年，你杀的那个人，”荆轲忽然开口，打破了寂静，“是为了什么？”
这个问题，在过去两年里，荆轲从未问过。他似乎一直刻意回避着探究秦舞阳那份仇恨的根源。但在今夜，在这个即将奔赴死亡的前夜，他似乎想知道答案。
秦舞阳抬起头，看着荆轲。他的眼神依旧空洞，但深处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颤动。
他想起了那个市集，想起了李三公子那只肮脏的手，想起了柳祎祎惨白的脸，和她躲在他身后时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。
“他想碰她。”秦舞阳缓缓开口，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“我不准。”
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。但荆轲却听懂了里面蕴含的一切——那份属于少年的、不容侵犯的守护。
荆轲又喝了一大口酒，烈酒入喉，像一团火在胸中燃烧。他笑了，笑声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苍凉和释然。
“我一直告诉你，剑，不能有牵挂。”荆轲说，“但，我也不确定。”
荆轲将匕首横在膝上，轻轻抚着刃背，像抚一匹温顺的兽。
“我这一生，没什么放不下的，”他说，“也没什么值得被记住的。我是为了死而活的人。”
“但你不是，”他看着秦舞阳，“所以，无论事成与否，做你自己想做的事。”
秦舞阳的身体轻轻一震，不敢置信地看着荆轲。
“别这么看我。”荆轲摆了摆手，仰头又是一口酒，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，浸湿了衣襟。他似乎有些醉了，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。
他用手打着拍子，嘴里竟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、婉转而忧伤的旋律。
秦舞阳瞬间僵住了。
那旋律，和他母亲在深夜里吟唱的，一模一样。
“若有人兮山之阿……”荆轲轻声唱着，眼中竟有了一丝泪光，“……既含睇兮又宜笑，子慕予兮善窈窕。”
他停下来，看着目瞪口呆的秦舞阳，苦笑着说：“很多年前，我游历至楚国，曾有幸听过一次他们的祭神乐舞。这首《山鬼》，讲的是神女与凡人的爱恋，求而不得，思之若狂……我本以为，早已忘了。”
他拍了拍秦舞阳的肩膀，站起身，踉跄着向外走去。
“秦舞阳，”他在门口停下，没有回头，“记住，你不是为我而战，也不是为太子丹。你是为那个让你拿起刀的女孩而战。”
“为她活下去。”
门被拉开，又关上。风雪涌入，又被隔绝。
房间里，只剩下秦舞阳一个人。
“山鬼……山鬼……”他念叨着。
他看着手中的匕首，又摸了摸胸口，仿佛能隔着衣物，感受到那枚早已消失的骨坠的轮廓。
两行滚烫的泪，毫无预兆地从他那双空洞的眼中，滑落下来。
这是两年来，他第一次流泪。
